职校少年“自杀”背后的实习乱象

潍坊晚报 2021-08-09 09:34:22

  顶岗实习仅15天,17岁的职高学生余超从深圳宝安华高王氏科技有限公司宿舍楼6楼跳下,送医抢救无效死亡。在向同学了解余超经历的这15天“实习”后,余超父亲无法接受“自杀”的结论。7月初,教育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派员进驻余超所在的汉江科技学校进行调查。一个又一个少年在“实习”中结束自己的生命,为提速中的职业教育最脆弱的环节敲响了警钟。

  天天要上十几个小时夜班

  实习的通知是突然下达的,针对的是湖北省十堰丹江口市汉江科技学校计算机专业二年级学生。

  对学生和家长来说,这次实习并非预期之内的安排。一位学生告诉记者,5月中下旬,计算机专业的学生突然接到学校通知要去深圳实习。6月1日,校方在家长群也正式发布通知。6月10日,90多名计算机专业的高二学生,乘坐大巴离开丹江口,11日凌晨到达深圳,开始在华高王氏科技有限公司实习。

  余超是90多名学生之一。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他刚到深圳时的心情,但他很快感受到了不适。余超父亲的公开求助信写道,实习内容跟计算机专业不对口,在实习期间的工作是搬箱子,“一个箱子二十多斤,相当于5块砖,一天搬十几个小时,不允许请假、不允许旷工”。而且,大部分同学都被安排上夜班。据媒体报道,工厂提供的打卡记录显示,从6月13日到24日,余超的工作时间为晚上7时到早上7时。他曾在与父亲的电话中抱怨,上班太累了,天天夜班十几个小时,中午睡着了吃不了午饭,经常胃痛,“组长还有意针对他,请假后也跟学校说余超没有请假”。

  据了解,余超的性格比较开朗,不是“默不吭声”的人,“最终导致这样的结果,他一定独自承受了很多,来自工厂组长、学校班主任、个人以及他爸爸的压力和刺激”。

  承受着实习压力的不仅仅是去深圳的这90多名学生。在计算机班前往深圳实习的同时,6月10日,汉江科技学校数控等专业的学生,去了武汉天马微电子有限公司实习。一位参与实习的学生告诉记者,去武汉的学生有100多人,原定实习4个月。实习专业同样不对口,他在企业先培训了四五天,工作是穿防尘服,在生产线上等机器把手机屏幕、液晶电视屏等中小型液晶屏幕切下来,把边角料拨开,查看是否有划痕。

  他们同样必须上夜班,晚上8时到早上7时半,有45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去之前,学校说实习是两班倒。但我们6月10日过去,一直到7月1日,都一直没有倒班。原本说上七天,就有一天假期,也一直都没有放假。”这名学生说。后来,老师找工厂人力部门协调,7月1日上完夜班后,同学们休息了两天。直到7月7日,余超自杀的事件引发媒体与社会关注,在武汉实习的100多名同学才被送回丹江口。

  教育部等五部门制定的《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以下简称《规定》)明确提到,职校学生实习岗位应与所学专业对口或相近;除相关专业和实习岗位有特殊要求,学生跟岗和顶岗实习期间,实习单位不得安排学生加班和夜班。汉江科技学校组织的此次实习,已有多处明显违规。

  但这些乱象屡禁不止。近半年,人民网“领导留言板”上反映“中等职业学校实习不对口”的留言有十多条,涉及江西、江苏、四川、河南等地一些职业学校,安排实习专业不对口、向学生收取费用、长期排夜班等情况。今年5月底,教育部提醒,实习实训违规收费、实习期间学生受到伤害、学生合法权益保障不力等问题在河南、湖北、海南等部分地方和职业院校仍然存在。

  在集体实习期间出现事故,并非第一次

  7月17日,余超坠亡22天后,汉江科技学校已放暑假,大门紧闭,门卫严查外来人员的身份,不准陌生人进校。一位该校学生透露,7月初,校方将在深圳实习的学生们接了回来,大部分在分校隔离了7天。其间,班主任给全班换了手机号,到9月份开学后,才会把原来的手机号还给学生,并嘱咐大家,不要在网上随意谈论此事。

  记者就余超坠楼事件的调查进展联系丹江口市市委宣传部、教育局、汉江科技学校校长饶克均。教育局分管局长以生病请假为由,拒绝了采访,汉江科技学校未对此事作出回应。记者向教育部职成司发函询问调查进展,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这并非汉江科技学校第一次在集体实习期间出现事故。裁判文书网显示,2019年3月,汉江科技学校安排高三一批学生前往广东某工厂实习,但到达当地后,学校将学生交由深圳市杰源人力资源企业管理有限公司。何某先被该劳务公司派往一家汽车电器厂实习,1个月后,在未告知何某家长知情或同意的情况下,又将何某安排到东莞市大岭山镇东莞领丰电子有限公司(实习)上班。何某在该工厂从事体力劳动,每日工作时间长达12~13小时。实习6天后,何某在去车间上班途中在寝室楼房窗口意外坠落到一楼死亡。

  法院最终判决,被告汉江科技学校在何某实习期间确实存在管理缺漏,未安排学校老师陪同,亦未及时告知学生家长实习地点的变更,对何某意外身亡的发生应当承担次要责任。

  另外,这是近一年引发关注的第二起职校学生实习期间自杀事件。去年11月,山东省沂水县职业学校一名16岁的电气工程系学生,经学校安排在江苏省昆山市的恒源精密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实习时,坠楼身亡,警方告知父母,疑因“有心理问题自杀”。但媒体调查发现,此次实习出现强制加班、实习岗位内容与所学专业不对口等情况。

  “学生实习主要是在校外,不少是在异地,风险隐患点多、工作链条长、治理难度大。”教育部职业技术教育中心研究所相关负责人指出。

  有学校把学生当交易对象,挣钱拿回扣

  截至2020年,全国共有中等职业学校9865所,在校生1628.14万人,民办中等职业学校1985所,在校生224.37万人。目前国家对公办职业院校采用生均拨款制度,而民办院校要靠招生赢利。无论公办还是民办,对职业院校而言,只有招到学生才有“活路”。

  王帅是汉江科技学校2021届毕业生,初中毕业时,老师告诉他,升学只有两个选择——汉江科技学校和十堰科技学校(当地人习惯称之为“农校”,十堰市公办中职)。王帅选择了汉江科技学校,这里有一些他认识的朋友。相比之下,农校的口碑更差,打架斗殴的学生很多。汉江科技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但整体学习氛围并未提升多少。王帅记得,刚入学时,老师也曾努力认真讲课,但同学们上课吵闹将老师气走。后来,有的老师也不管,干脆坐在讲台上看起书来。

  生源综合素质不齐、学校教育质量不高,进一步加深了学校在校企合作上的弱势地位。有的学校通过广撒网联系能实习的企业,在与企业谈实习合作时也常常“热脸贴冷屁股”。

  招生时专业不平衡,也为后续的校企合作带来麻烦。一些职业院校宣传上吹嘘,跟珠三角的工厂有合作,是校企联合单位,但实际上很多都停留在纸面上,无法真正落地。而更多的实习,是通过利益交换的方式实现。汉江科技学校安排的深圳实习被质疑,校方通过中介机构从学生实习中抽取过高的“人头费”。

  据媒体报道,中介企业深圳市兴业劳务派遣有限公司与学生签订协议,合同上的计时工资是2200元/月,而实习初期,学生们从老师那里得知的每小时工资14元,按每天工作11小时,一个月工作26天保守计算,学生实习期的月薪应是4000多元。

  教育部《规定》明确,学校不得通过中介机构或有偿代理组织安排学生实习。但记者注意到,除了在一些企业资源丰富的城市,很多职业学校实际上掌握不了太多企业资源,学校有难处,不得不违规组织实习。从结果看,学校完成了顶岗实习的任务,也能获得一定利益。这个机制的存在,进一步导致实习乱象长期存在。但是,也有一部分学校就是为了利益诉求,将学生作为交易对象,挣钱拿回扣。

  企业“用工荒”,“抢”中专学生顶岗实习

  近日央广网也报道,江苏省盐城技师学院强迫学生到指定工厂实习,涉嫌从中赚取“人头费”一事,引发舆论广泛关注,江苏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已派出工作组赶赴盐城调查。

  冯程是东莞一家劳务派遣公司的负责人,多次接到校企合作的项目,他解释,国家禁止职业学校通过中介机构或有偿代理组织安排学生实习,但现实中,企业要给学生发工资,公办职业学校不能开发票,中介机构就会参与进来。相比之下,冯程接触的民办职校多注重利益,看重学生工资的抽成,而公办中职院校大多会按国家规定,更重视实习的工作环境、安全以及学生的实习反馈。

  近些年,长三角、珠三角地区频繁出现“用工荒”,企业对工人需求缺口大。冯程举例,大企业接到一个大订单时需要上万名派遣工人,在“抢人大战”中,会通过第三方机构用劳务派遣、劳务外包等形式,找中专学生顶岗实习。这些第三方机构触达各行各业,特别是工厂给得起价,岗位足够多,包吃住,工作环境相对封闭安全,成了主力。他服务的校企合作甚至存在一定的地域规律:甘肃的学校更喜欢与长三角的企业合作,因为到珠三角气候受不了;广西、湖南、四川、贵州的院校更多会选择珠三角;湖北、河南等地的院校,哪边给的薪资更高就去哪里。

  “这个行业门槛太低了,如果一些中介特别看重校企合作的利润,就会出现与学校联合赚取实习‘人头费’的情况。目前国家整顿了一些,但打擦边球的情况仍屡见不鲜。”冯程补充说。

  据《中国新闻周刊》


责任编辑:李晓文

展开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