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对故人思故国 且将新火试新茶(七)
潍坊晚报 2023-08-13 14:55:44
欧阳修离开青州四年后,1074年,苏轼来到了密州。苏轼的运气没有欧阳修那么好,他到密州的第二年春天,密州大旱,蝗虫成灾。苏轼组织百姓灭蝗,带人到常山祈雨,兴修水利,农业生产状况好转,百姓生活也有了起色。这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旧台,并由其弟苏辙题名“超然”,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意。1076年暮春,苏轼登超然台,眺望春色烟雨,触动乡思,写下了《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好诗词大多简洁明了。这首词的上半阕,没有一个典故,没有一句晦涩难懂,烟雨轻风,春花细柳,意境美不胜收。这样的春光里,还有什么愁绪是不能解的呢?果然,下阙有了小思绪“咨嗟”。诗人可不能任这情绪泛滥,马上利用时间节点“寒食”作文章,寒食在清明节的前一两天,寒食节民间禁烟火吃冷食,节后钻柳榆取火,所以称为“新火”。好一个“且将新火试新茶”!所有的忧思一扫而尽,“诗酒趁年华”正好对应了开篇的“春未老”,整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苏轼在密州的诗词,佳作频频,如《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等,研究者众,在此不多列举。本文重点关注苏轼对潍坊风土人情、百姓生活、耕田收麦打虫之类的民生情况描写,这些是可以当作史料来看的。
先说节日,经典描写如《蝶恋花·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此词写于1075年。说是“密州上元”,却从钱塘上元写起。钱塘就是杭州,苏轼曾在那里过了三个元宵节。钱塘的元宵节意象极有代表性,从唐到清,古诗词里的元宵节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灯火、明月、游人、或者还有爱情。但密州的元宵节完全不同,火冷灯稀,大雪将至,人们击鼓吹箫,却不是为节日添热闹,而是在举行社祭,为了祈求丰年。农民祈丰年的场面和箫鼓之声,让诗人凛然一惊:寒冷的北方没有江南的温润繁华,肆虐的旱灾虫灾给农民留下浓重的阴影,那就来一场大雪吧,瑞雪兆丰年。如果没有苏轼这首词,谁会把元宵节与农耕联系起来?古密州的气候、地理、风俗等特点,在这首词中得到了多元的展示。
再说自然灾害,且看《雪后书北台壁二首》:
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
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
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
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
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
此诗写于诗人到密州的第一年深冬。自古咏雪诗多如牛毛,但将大雪和蝗虫联系在一起的,少之又少。“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诗人关心农事、爱惜百姓,从大雪想到蝗虫灭亡,想到来年丰收,就凭这一句,苏轼比别的咏雪诗人,就高了不止一个档次。130多年后,八十多岁的陆游写了两首关于小雪的诗《十二月十日暮小雪即止二首》,诗中有云“换得月明良不恶,未须过计虑蝗虫”,觉得这场小雪会冻死一些蝗虫。陆游这诗,很可能是受了苏轼的影响,比苏轼这首份量轻了些,但也已经难能可贵了。毕竟苏轼是密州太守,百姓疾苦就在眼前,陆游并未直接面对具体的农家农事。苏轼在后来的《寄刘孝叔》一诗中,又提到了“今年雨雪颇应时,又报蝗虫生翅股”,可见蝗虫之灾,已成为当时农业生产的大祸患。
1075年,密州春旱蝗灾,苏轼想尽各种办法安排百姓灭蝗,以补贴粮食为奖励,鼓励百姓。灭蝗给粮补的措施起了大作用,百姓纷纷“荷锄散掘”,争先恐后灭蝗,到处挖坑埋蝗虫。苏轼也不闲着,到常山山神庙求雨。求雨的诗句翻译成白话文,大体意思是这样:“常山山神,你英雄仗义,快指挥雷公电母下雨吧!你可怜可怜我这个又老又笨的太守吧,我多想给百姓消除苦难啊,可我能力真是不行,山神你老人家显显灵吧……”求雨归来的路上,真的快要下雨了,“山中归时风色变,中路已觉商羊舞”。商羊是一种鸟,古童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估计苏轼看到这鸟儿扭来摆去的,小心脏都要激动得跳出来了呢。然后通宵大雨,苏轼还得意地炫了新学的知识“从来蝗旱必相资,此事吾闻老农语”。既然蝗旱相依,那么趁着雨后灭蝗啊!百姓们不负期望,县衙前堆满了死蝗虫,百姓领到了用蝗虫换来的粮食,皆大欢喜。
以上灭蝗祈雨过程,苏轼详细写在了长诗《次韵章传道喜雨》中。到了1076年,也就是苏轼来密州的第三年,蝗虫终于消停些了,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但密州的连年大旱还是让苏轼忧心,他独宿柏仙庵,夜里下起了雪,他听着雪花打在窗棂上,打在竹叶上,正在盘算大雪对农事的好处,突然雪停了,不禁埋怨起来:老天爷,你什么意思啊,下雪多好啊,干嘛晴天了?这千回百转的心思,哪里像个豪放派大诗人。这些心思,记录在《雪夜独宿柏仙庵》一诗中:
晚雨纤纤变玉霙,小庵高卧有余清。
梦惊忽有穿窗片,夜静惟闻泻竹声。
稍压冬温聊得健,未濡秋旱若为耕。
天公用意真难会,又作春风烂漫晴。
密州的苏轼,离生活很近,整天与虫子纠缠不休,元宵夜看个灯也没点浪漫气息,“尾随”着农民看社祭,下个雪还一脑门子小心思,实在不像“大江东去浪淘尽”,也不像“花褪残红青杏小”。但这样的苏轼,密州人喜欢。
如果我们细读苏轼的诗,就会发现,密州的苏轼,其实还是那个洒脱豪放的大诗人、大书法家,以上写的,只是他亲民勤政的一面。想看密州的浪漫诗人苏轼吗?除了《密州出猎》《水调歌头》外,这里随便放两首,自己体会:
《和孔密州五绝(其三)东栏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祭常山回小猎》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
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
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
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
苏轼从“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杭州来到密州,初写“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还带着些许自我提醒,但不知不觉地,他对这里的感情越来越浓郁。1076年,他离开密州时,充满了依依的惜别之情。他写下了五律《留别雩泉》:
举酒属雩泉,白发日夜新。
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
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
还将弄泉手,遮日向西秦。
苏轼是性情中人,他写“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用语直白,真切感人。他写“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令人心酸垂泪。这句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竟有相通的意境。如果从符合“哀而不伤”的儒家美学原则上来看,古来离别诗,或许苏轼此篇最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