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之剑 | 野有鹤
潍坊晚报 2024-12-03 14:09:05
野有鹤
□孔祥秋
小城向北为海,依了海是大片的荒野。朋友说,那里有鹤,我惊诧不已。
鹤都雅、都远、都古,似一幅画卷徐徐展开,鹤是那山巅的云、是那松林的岫、是那梅间的雪。画上还可有茅屋、有细瀑、有人煮茶、有人下棋,一册书卷打开,鹤是汉赋的构筑、是唐诗的韵调、是宋词的长短形、是元曲的自在调。书必是文艺书、是怀古事、是散淡心。
翩翩一鹤,时光悠悠,天地素然。鹤,都在历史的旧山河里。
《诗经·小雅·鹤鸣》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九皋,九,为极数;皋,指沼泽。两句诗大意是说,鹤在极远的沼泽之畔鸣叫,其声天地可闻。鹤鸣,清、透、空,听一声,心神明澈,万念空远。有幸听到过鹤鸣,我觉得这是难得的福气。
鹤,虽然有多种,如丹顶鹤、白鹤、白头鹤、灰鹤、蓑羽鹤、黑颈鹤、赤颈鹤等,但羽色大体为白、灰。
白鹤,无尘、仙气,四周有鸣泉、有幽竹、有古梅、有雅舍,不染、不浊。这里还有云端气、有香火绕、有古刹隐。
灰鹤,布衣、旧衫,更古风、更简朴,四周荒径孤树向远,柴篱茅屋在偏,人立斜阳。这是染,是云烟染、是荒野染、是岁月染。
古隐士,衣色或白或灰,果然鹤多在左右。大隐士林逋,以“梅妻鹤子”名千古,四十岁结庐孤山,再不入都市半步。林逋一生有两不会,一是提粪,二是下棋。粪,太恶臭,浊;棋,动心机,染。他的鹤应是白鹤,因为他有不浊不染之心。
鹤立、鹤舞、鹤飞,皆闲,皆脱俗,这正是隐士的身形。明代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学识广博,从名字便可以看出其对儒学的热爱。他二十九岁时自断科举之路,归去小昆山,得隐士之大名。但是,或因在隐与仕之间心神难宁,他后被人以“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来嘲讽。
出世和入世都不是错,左右为难也无可厚非。想那苏轼爱鹤、咏鹤,仰慕隐士,并叹道:“几时归去,作个闲人。”不也是有着一颗归隐的心,却又一直在仕途披荆斩棘吗?陈继儒被人诟病,大抵是因为欲拒还迎、忸怩作态,缺少干脆的态度。这,我也不喜欢。
苏轼心高洁、知俗尘,可为不隐之隐、不鹤之鹤。陈继儒则有鹤形,无鹤神、鹤心,他形似灰鹤,但起舞之间,却沾了杯盘上太多的油渍。说来陈继儒有许多文字还是很可读的,尤其是《小窗幽记》,我常常置于床前案头。
我觉得苏轼也是灰衣之鹤,沾有泥土、草屑,自然少不了各种草籽,比如芒草籽、蒺藜刺……一路行走,一路人间青绿。“坡仙”,不是仙,是立于沟岭的鹤,与野亲近、与人亲近、与季节亲近、与五谷亲近。
可无论如何,这还都是古画中的鹤、古诗文中的鹤,怎么会近在咫尺呢?我心有疑惑,慢慢驱车行驶在荒滩上,当那片庞大的鹤群闪现时,真的就是一幅古画在慢慢展开,那声声鹤鸣,就是李白式的向天啸唱。
那荒滩,没有瘦石、没有绿竹、没有名楼古寺,只有连绵的野野的芦苇,在风中起伏。左一侧是盐田的纵横,右一侧是麦苗的青青,劳作在远,炊烟在远。据说,近几年鹤都来此越冬,小城人总留这一份辽阔的宁静。
这里的鹤,多是灰鹤,远,却不疏离;静,但不孤高。这是人间的鹤。
野有鹤,小城人从不张扬,任它们冬来送一份暖,送一份宁静;任它们暑往,送两眼遥望,一心牵挂,从不在鹤起鹤落里寻商机,谋声望。
小城,宁静、内敛、历史悠久,却默默世间,抽茧为绸,慰人心冷暖;煮海成盐,调生活百味,一切做得有板有眼。
想一想,小城也正如一鹤,是灰鹤,有古韵、有远意、有雅致,却又一城自在烟火。小城,在野;小城,名昌邑。